见到张磊的时候,是在暮色中北师大门外的小平房地带。那儿也是考研的“老巢”,8个人1屋,上下铺,像学生宿舍,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蟑螂窜来窜去。
“都是我的考友!在革命战争中培养出来的友谊!”他忙着跟我介绍他的铁哥儿们,不时大笑着调侃,一派斗志昂扬的架势。
高个儿,白围巾显得人英气勃勃,乍一看,是个帅小伙儿。这就是那个4年来不断被分数打得头破血流的张磊吗?
他要坐晚上7点半回安徽老家的火车。我决定送他,和他的铁哥儿们李家军,还有满脸稚气的女孩周海燕。
他的行李箱笨重无比,里面全是考研资料。每年他就随身携带着这只箱子,像候鸟一样南北辗转迁徙。先是住地下室,地下二层的空间里除了黑暗就是混浊的空气。那时他还很达观,安慰自己这是“黎明前的黑暗”,再熬再忍耐那么一点儿,他就解放了。然而他一直没能等到那一天。
“说起这几年的考研经历,我只有两个字:辛酸。”一谈起考研他的眼神立马黯淡了。我这才注意到,他的额头竟爬上了细细密密的皱纹。
知道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吗?保研的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,找工作的过的是狗一样的生活,考研的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。我现在过的就是猪狗不如!倒不是像有的考研哥儿们,穷得一天就啃俩窝窝头,我是精神上的摧残太大了!心理压力太大!我失眠,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就喝咖啡……早晨还得起来看书哇。从21岁考到26岁,头发大把大把掉,觉得自己真老了……
有时候我也想,我是不是太偏激?非得一条道走到黑?我考的是哲学,辩证法也懂得一套一套的,怎么就过不了自己心上的那个坎儿?以前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,爱说爱笑,朋友一大堆,现在不知怎么着,不愿和人交往,变得爱挑自个儿毛病了,什么都收到心里了。海燕老说我忧郁,我说我不挺好的吗?也许自己真的是变了。
1996年张磊揣着一张经济数学专业的成人大专文凭来闯北京。在满大街的大本、硕士中,觉得自己很不入流。他先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,做得不错,人缘也挺好,可就是升不上去。要强的他急呀--
眼瞅着那些黄毛丫头都窜到我头上去了,我能服气吗?业务还没我强呢,不就是文凭硬点吗?每次听人评价,总说小伙子人不错,就是学历低了点。我听着就不是滋味儿,总觉比人矮半截。那时北京到处都在考,不是考托考G就是考研。我想,为什么我就不能实现从大专生到研究生的飞跃呢?就那么个纸片儿,可是块“敲门砖”哪!走哪儿人家都认。
可考研真不好玩!有人说考研是条贼船,上去了就下不来了;又说考研像吸毒,让人上瘾。精辟精辟!现在大家都在算考研成本,比如这个大师的辅导班是200元,那个名家的串讲班是300元,每年还水涨船高呢,复习资料越来越贵,还有吃呀住的,一年不花个七八千到万把元的能撑得下来吗?我听说有哥儿们干脆向朋友借钱考研,这投入产出比他也算过,一旦上了研,特别是热门专业的研,那立马还不来个咸鱼翻身么?还管这叫“放长线钓大鱼”!
可他们有没有算算精神损失费?时间、金钱、爱情,全搭进去了,输了个精光,什么感觉?再玩一次吧!可怕的是那种失败感,像滚雪球,越滚越大……我越来越有种感觉,如果这辈子我考不上研,这种失败的阴影会笼罩我一辈子!即使干别的,我也不会成功。我一定要证明自己是不失败的!这已成了我心上的一个结了。
4年来,张磊不停地换地方考,先考首师大,后考南师大,今年又报了北京石油大学,一来是同等学力报考限制很多,二来是失败的地方太容易使人触景伤情。他说自己命不好,前年英语上了线,但政治没过;去年政治上线了,英语却卡了壳儿,总分就差1分。
每年考试结束就回家休整等分数,那样的等待是可怕的,像梦魇一样;年后又北上,先打工,下半年辞职潜心复习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的漂泊。
去年3月份我又回到北京,火车凌晨两点到,天冷得要命,公交车早没了,候车室又不让进。我给爸妈打电话,扯谎说在候车室呆着呢,一点不冷。我在车站外缩了大半夜,坐在黑暗里,心里只觉凄惶得很,妈的!快奔30的人了,我怎么就混到这步田地了!泪水当时就涌了下来。
有时我也想,如果当初我留在家乡,没准儿现在混得挺滋润。可我不想一辈子就缩在那小地方,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。我父母在当地也算个体面人物,但因为我屡试不中,他们也背负了沉重的压力,小地方人的眼光就是势利!现在一回家就能感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,我也懒得出门……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对不起父母!我太不争气!这个社会很现实,成者为王败者寇,世态炎凉我算是看够了!
空气中好像有道厚重的幕墙压迫着他的神经,他重重地长叹了口气,沉默了半晌。橙色的街头灯透过车窗投在他脸上,一闪一灭,一灭一闪。
这些年折腾下来,我已经失去了平常心,越来越宿命、浮躁,一做题就想到以前的惨败,就自问会不会又差那么1分、2分,情绪立马一落千丈,复习没法正常进行。我现在一看到英语就跟小时候看到我爸一样,骨头都是酥的!平时除了考研,干什么都心不在焉,神经脆弱,一根筋老在考研上转,好像魂不附体。我算是看透了,这个社会,能力需要学历来做证明,学历能为能力的施展提供“敲门砖”,我就缺那么一块“敲门砖”哪!为什么就那么难?!我的心态是不是有点扭曲?啊?
他哈哈笑起来,自嘲、凄怆。
“假如这次又失败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我现在不想考不上,我一定能上!”但这种激昂中透着股莫名的虚弱和倦意。
我不敢凝视他的眼睛。